纵览我国从古至今的文化史,围绕着“厚古薄今”与“厚今薄古”的论争始终持续不断。这种论争不仅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历史观,也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问题的核心是围绕着对过去与现在的存在价值持有什么态度而展开的。若以发展的眼光看,这本是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但是在我们这个具有悠久历史的国度里,却成为难得正解且具有普遍意义的大问题。尤其是在一些讲求传承、注重程式的文化艺术样式中,过于关注当下的创新,往往被认为是旁门左道、野狐禅,而过于钟情传统的承继,也容易被看作无生命力、少时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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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现象在书法领域里表现得尤其突出,一方面,人们多好将“取法高古”“上追魏晋”当作书法格调追寻的终极目标;另一方面,又有人希求“自出新意”“自成一格”,以探前人之所未及、书当下之所崇尚为书法风格形成的出发点。人们为了调和此间的矛盾提出了类似“出古入新”“借古开今”“以古为新”等一系列观点或口号,也确实从某种程度上解决了一些两厢间的对立。不同时期缘此而展开的各种言论并没有从根本上找寻出能彻底抹消深藏于意识深层的古今观,但不可否认的是也因此生发出了书法艺术上的种种变化,使得人们得以从中各取所需。
我们看看距今1500多年前的南朝虞龢《论书表》中是如何表述他的古今观的——
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爱妍而薄质,人之情也。钟、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且二王暮年皆胜于少,父子之间又为今古,子敬穷其妍妙,固其宜也。然优劣既微,而会美俱深,故同为终古之独绝,百代之楷式。
虞龢的“古质今妍”说不仅成为传统书法美学的两个重要观念,并且也成为后人书法史观的一个重要原点。比如唐孙过庭在《书谱》中的论述,他说“今古不同,妍质悬隔”“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虽然孙过庭和虞龢所言的意指有所不同,但其观念的缘起可以明显看出虞龢的遗痕。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虞龢之所以提出“质”与“妍”的差异,意在表明书法风格形成与变化过程中所呈现的一个规律。“质”与“妍”、“古”与“今”、“老”与“少”相对应,可以互相转化并延续不断,既具“数之常”的恒常性,又有“人之情”的必然性,其间并无好坏优劣之别。“质”通常被认为与质朴淳厚、简素古拙等一系列审美词语相关联,“妍”被认为与清秀妍雅、精巧轻松等审美词语相关联。若从人们的普遍审美心理来看,自然是喜欢后者多于前者,这是因为优美妍雅的事物与形象所引发的审美享受更容易获得并引起共鸣。而古拙质朴之美则因对其接受与欣赏的不仅人群较少,且有时还需要一些如学养储备等附加条件,所以“爱妍而薄质”才会成为普遍现象。
米芾《盛制帖》
不过,如“钟、张方之二王,可谓古矣,岂得无妍质之殊?且二王暮年皆胜于少,父子之间又为今古,子敬穷其妍妙,固其宜也。”虞龢清楚地认识到“质妍”相互转换的可能性,而恰恰是这种可能性,造就了书家不同时期的风格,也形成了丰富多彩的时代面貌。以米芾为例,虽说他的整体风格是偏于妍美一系,但是对比其32岁时书写的《盛制帖》与55岁时书写的《张都大帖》,可以明显见出20年间米南宫是如何从流美外溢、八面玲珑向相对含蓄温润方向倾斜的。尽管这种质妍转变的幅度不大,但确实折射出了作者在生活阅历、学养积淀、身处环境不断变换下书写状态的不同。30多岁时他十分关注书写技巧的表现,那种想要炫技的意识很强烈,人们也确实看到了他那聪明外露的高手段。但是到了50多岁的时候,或许是多变的世事让他变得圆融了许多的缘故,其书法风格也相比从前更圆润温和了。
颜真卿《王琳墓志》
如果说米芾的变化还不具有鲜明性,那么从颜真卿33岁书写的《王琳墓志》与71岁时所写的《颜勤礼碑》两件作品中可以明显见出“妍”与“质”在作者身上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产生的根本性转变。在《王琳墓志》中我们看到一种峻峭挺拔、爽朗精劲的风神,但是在晚年书写的《颜勤礼碑》中又让我们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一种苍劲虬婉、刚健笃实的姿态,这种庄重沉雄、宽博雍容的气格使颜真卿的伟岸形象呼之欲出。
颜真卿《颜勤礼碑》
一般而言,伴随着从青年到老年的成长过程,人的审美观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比如年轻人多喜欢听刺激性的音乐,觉得不震耳欲聋就不能找寻到活力释放的对应点,但到了老年就会更喜欢悠扬的乐曲,觉得只有深沉舒缓的节奏才能将其带入对往事的追忆与回味中去。同样,在书法家的身上也会形成早年与晚年艺术风格追求上的差异。
一个人况且有如此的差异,自书法艺术诞生以来的数千年间就更是“古今不同”“质文代变”了。同是章草,隋人的《出师颂》与明代宋克的《急就章》相比,“古质今妍”的特点不言自明,前者是那样的质朴温润,后者又是这般的精美清丽,让我们分别从中品味到截然不同的审美感受。
先外公王颂余在其晚年书画作品中喜用“质健为妍”印,我也经常在自己的书画作品中钤盖此印。时常有人问及此语如何解读,是的,“质健为雄”容易理解,因为“质”“健”“雄”彼此之间是在一个层次之上产生的叠加效果。而“质健为妍”中的“质朴”“刚健”“妍美”则貌似不太搭界。不过,恰恰就是这感觉对立的两端,如果能调和好相互关系,从中找寻到最大公约数之处,使作品呈现潇洒的同时透出刚健、妍美,尽显质朴的风姿神韵,那确乎可以为佳作。虽说此境界实难企及,但若将其作为一个追求的高标应该是不会错的。